如果说春笋代表着鲜嫩、希望和生命,那么笋干的褶皱里则诉说着被岁月留驻的风雨、惊喜和感动。
天刚蒙蒙亮的清晨,露水凝结成滴,湿漉漉的空气中渗透着几分初春独有的微寒。轻风裹挟着远处山水的慵懒朝气,惊动了竹梢振翅欲鸣的鸟儿,眼前的竹林也随风的拂卷泛起叶片间的阵阵涟漪,呈现出深浅不一、浓淡有致的重叠绿意。
脚下,新的生命正从被竹叶覆掩的缝隙中破土而出,稚嫩而用力地感受着风、雨、阳光的温度以及世间万物的情谊。这是爷爷奶奶记忆中的竹林,也是我未曾抵达过的梦境。
那些年轻时候的春日清晨,家乡的父老们总会早早起身,扛起锄头,提上竹篮,踏着晨光熹微,采挖一年中来自大自然的第一份赠礼。吸饱了泥土芬芳和风雨润泽的春笋最是鲜嫩欲滴,却也最傲娇金贵。短短十余天的品味期让人不得不好好想个法子留住这才下舌尖,又上心头的鲜意。于是,脱水、石压、风干开启了竹笋的后半程生命。虽然制作笋干耗时费力,但这种古老而传统的食物保存方法却存贮了鲜美之余的另一番醇厚。
中国人对传统味道的传承,在过年这件事情上体现得最为极致。
我的爷爷奶奶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上个世纪60年代末,为响应国家三线建设远赴千里之外的陕西,将美好的青春岁月奉献于国防生产建设中。从此,随着时光的流逝,故乡便成了他们魂牵梦萦的地方。
灶台和柴火中升腾出的阵阵烟气是他们记忆中的家乡气息,如今即便远离乡土,也未曾改变他们对传统味道的热忱。每逢过年,老家的亲人都会将深藏了一年的笋干以及故乡父老的朴素深情一并包入包裹邮寄过来,笋干烧肉便成为了全家人在过年餐桌上最难以释怀的滋味。
要想如期品尝到笋干软硬适宜、不老不嫩的最佳口感,提前十天就得开始浸泡,隔天换水,一直持续到除夕。泡发好笋后,切笋是整个备菜过程中的重头戏。每张笋片厚度不一,先用刀刃开个小口,然后顺着竹节方向用力撕开,剖薄的笋片两三积叠,逆纹路切丝。说起来轻松,实则十分考验力气。我试过切笋,遇到干硬钝涩的笋节,就连撕开都大费周折,更别说切得均匀。爷爷对此则经验颇丰:“这讲究力道和技巧的结合。”
切好的笋丝从案板进入锅内的沸水,久煮、翻滚、转熟。捞出后再配以丰腴多油的五花肉,淋上浓油赤酱耐心炖煮,待肉味与笋味碰撞交织,一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笋干烧肉就出锅了。
久经炖煮后的笋干吸足了肉的香味以及酱汁的浓醇,尝上一口,脆嫩肥厚,够鲜够味,比鲜笋更添几分层次,要是之后再加热几轮,口感则更加浓厚入味。往往吃到最后,你一筷,我一筷,欢声笑语的碗碟回合中笋干最先被挑拣的一根不剩,只留肉块孤零零地“留守”盘中,静待与下一拨笋丝的华美邂逅。
在如今物质丰腴,衣食富足的年代,人们习惯了大鱼大肉,美馔珍馐,天天都像在过年,过年时却因越来越淡的年味**慨叹。但其实,年味从未远离我们的生活,它只是被浓缩,需要花时间找寻和品味。
翻开日历,今年的春节尤为特殊,立春恰逢除夕,百年一遇。又一季春天从这里起步,又一拨春笋即将破土而出,在沉淀和洗礼中开始生命历程的另一番演绎。小时候并不懂家乡笋干的独特滋味,更不懂它从遥远的故土千里迢迢来到家中餐桌的特殊情谊。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它是牵连着老一辈和小一辈生活记忆的引线,带我穿越岁月的闸门,抵达未曾触及过的遥远梦境,那里充斥着风、雨、阳光的味道以及爷爷奶奶记忆中的乡土人情。
笋干的味道
(0)